樓下,大昌先生坐在飯桌前,打盹好一會兒,醒來,聽到秒針走動的聲音,面前飯菜擺一桌,太太還沒回來,大昌心裡忍了忍,還是不動碗筷,站起身來,往樓上走去,腳步輕輕的,一步一步。大昌先生走上樓梯,二樓走廊靠近樓梯口這面牆上的小夜燈,沒有關上,亮著橘色的光,斜對面的屋門敞開,透出白色亮光。大昌先生走上前,倚靠在門框左邊,女兒在房間裡躺著。大昌先生朦朧的視線,看向對面牆上的窗戶,這扇窗面向農莊的大門,下雨時,風大一點雨就飄進來,這是每次下雨,大昌先生第一個想到要關的窗戶,每次走到窗前,如果大昌先生發現窗戶已經關了,心裡就寬慰了一點,畢竟女兒聽進去自己的叮嚀。
遠遠的,看不清楚窗戶是開是關,大昌先生聽到左側躺在床上的女兒,探頭敷衍問了一句:「阿姨還沒回來啊?」,大昌先生定定問了一句:「沒睡著?」,聽見女兒簡短回答:「還沒」,大昌先生彷彿攀到一把梯子,說起女兒:「你這樣一直躺著,小心肌肉萎縮」,大昌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快步向前,進了臥室,坐上床對面的木板平台邊緣,獵獵的說起話來。
我看著父親興高采烈的走進、坐下,木板平台高度比凳子矮,父親前傾著身子 ,看起來不是挺舒適,父親一隻手抬起,臉上的笑容和斑白的銀髮互相映照,彷彿是號角邊緣閃爍的銀光,這是即將開啟訓誨的前兆。我頓時沉靜下來,將自己轉移到月色中,漂浮在微微浪起浪落海面上,鬆弛著身體,讓自己隨著語聲微微律動。
大昌先生的語聲順著聲帶往前滑出,大昌先生:「花了四年,也唸完法律系,又不是不能唸,有什麼好不能繼續走這行,我真是不懂。」大昌先生心底剩下的一點不甘願,慢慢放大起來。
我聽著,這是80年代的事件,我都忘記了在那時節裡的痛苦和恐懼了,順著30年走來,關於這件事被提及的每一次,約莫是刺痛、憤怒、敵對、築牆、無感的演化。
渾然不覺女兒的內心世界,大昌先生滔滔的語聲,順順適勢的宏亮了起來:「我聽說,我是沒有跟妳求證啦,因為有人教妳當法官收紅包的眉角,妳害怕,就不想走這行了,我說這個理由真奇怪,妳自己的前途,妳說這是什麼!」
是的,這是我說過的話,那是什麼樣的恐懼?我也忘了,我繼續靜靜隨語聲律動,沒有想法、沒有情緒。看著父親晃動的雙手和腦袋,我停靠著在等待之中,感受流動。
大昌先生著實無法釋懷,打算好的光宗耀祖,好好的一條活路,怎麼在女兒的眼中這麼不堪,都變了調,走到如今滿盤盡輸的境地。大昌先生懊惱,怎麼沒有掐緊的盯著:「我跟妳說過了,法官是終身職,是一輩子的保障,公務員還有退休,法官沒有,當初跟你說要去補習,補習班很有益處,都整理好重點」,大昌先生覺得自己越講越流暢了,滿心的不甘願好像講出了興頭:「還有,老天爺也給妳福氣,我的老長官在捷運局,要找法制人員,人家找妳去,事情也不多,薪水也很好,妳好好的一邊工作、一邊唸書,就算沒考上法官律師,待久了也是科長,妳同事楊美秀,人家是做行政的,法制科後來沒人,也是調去,現在也快退休。退休了一個月七八萬,日子很好過,妳不把握機會,做不到半年,就辭職,還沒告訴我,是我老長官跟我說我才知道」,大昌先生真的是不明白,一千個一億個不明白,彷彿不明白,眼前的事實就不算數。
順著語聲流動,來到了1990年,我凝視海面的月光,看著自己在月光下律動的身影,還有輕濤拍打的聲音,有了一點兒憨酣的睡意。
大昌先生感受到女兒的靜默,語聲流動中有了臆測的水花濺出:「這些話我跟妳說了很多遍,妳可能有聽沒有進,裝呆,左耳進右耳出,想說反正你說你的,我做我的!」
憨酣的睡意,被天空中濺下的水滴擾動了,從安靜的律動中警醒的虛無,我不得不移動漂浮的位置,重新找回寧靜的律動:「那你希望我怎樣反應?」這個移動無疑是正確的,父親確認了他滔滔的心聲震盪在我的世界,他安心的繼續講。
大昌先生在白白的燈光下,伴隨著有意思的手勢,雖然坐的地方讓身體彎曲,但大昌先生今天的聽眾沒有雜音,大昌先生隆重的繼續講:「妳去新竹做的那個工作,我一看就知道,好的、有錢的案子都被有關係的人拿去,妳根本分不到屑屑,妳會餓死!」大昌先生想起自己的憤恨和痛心,大昌先生不明白怎麼煮熟的鴨子就飛了,大昌先生一遍遍的講,彷彿要有人還他一個公道。
聽著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毫不猶豫的繼續講,我放心了,我以最省力的方式維繫父親的舞台,我可以回去我灑滿月光的海面,繼續寧靜的律動。
大昌先生心中積攢多年的不高興,這次好像也是有了章法,像穀倉口流出的穀流,稀里嘩啦傾出,卻是厚重地、有秩序的,大昌先生有點享受:「妳生病,我是想作為父親的可以盡一份力,照顧妳也無妨,妳老公打電話來的口氣,像在告知,說不好聽一點是命令,說要送妳來就送妳來,也沒有多待幾天,看妳是否穩定一點,當天就走。」大昌先生頓了一下,想到了什麼,補充:「是有等你急診之後,比較安靜了才走啦,你們真的是很不尊重」,「我說妳真的狂妄」,大昌先生覺得自己用對了詞句講出了心聲:「捷運局鐵飯碗說辭就辭,買給妳的房子說賣就賣,一點也沒問過我!」
父親的用詞透著幾分道理的氣味飄過來,月色下在潮汐中晃動的我,混雜對海味的自在,默默呼吸著。「尊重」是一個字串,把80年代、90年代、00年代、10年代、20年代,有意義的事件,在時間的直線上拉起了皺摺,彷彿將我移動到了林間的吊床,繼續晃晃的搖動起來。
大昌先生的記憶越發靈活了:「叫妳改的事情妳不改,跟妳講的事情,都是人家幾十年經驗的菁華,有什麼好不照做,說要自己嘗試,真是笨,我沒管妳的30年,結果是一敗塗地,現在什麼都沒有,健康也沒有、積蓄也沒有、負債倒是一堆...」,大昌先生越發沉穩地侃侃而談,一宗宗、一件件,大昌先生講到濃處,大大的嘆息湧動出來:「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引導妳了,妳......」。
父親叨絮的語聲淡出,我聽到樓下的開門聲,好像雨來之前的一陣風,悄悄宣示散場各奔的前景,我默默數算這一個等飯的間隙,父親彆彎的坐在低矮的木台上,真正的意圖。
偌大的屋子,大昌先生循著人味,找著女兒,分針走動了六格,樓下叫吃飯的聲音響起,大昌先生滿意的站起身來,頭也不回走下樓去。
我知道這是一種默契,我也翻身拿起了書本,做起剛剛被中斷的事來了。